■ 文/朱凯生
一位朋友体检时查出了病情,到医院做了手术。平时很有活力的他,虚弱地躺在床上,无助地看着我们。这位朋友很注意饮食,还经常做些自创的体操,身体一向不错。而这次,他没有什么准备,病就冲他而来,似乎病把别的事情放下了,现在专门来找他。
跟朋友一样,我害怕病来。对病,我一直防范着,抵抗着,把它当成敌人。我时时洗手,防止病从口入;天冷了加衣服,防止感冒;不管东西好不好吃,总要吃饱肚子,要有营养,增强抵抗力。可是,病一直不离左右。我一出生,病就守候在一旁,天气骤然变化,食物偶有不洁,病就来了,不肯离开。一旦被它缠住,我就开始难受,吃不下,睡不好。严重的时候,浑身无力,精神萎靡,说是“病魔”来了。
到目前为止,我还没有生过大病,但我知道病一直在我身上。我的牙齿掉了好几颗,剩下的也已松动不少。医生说这是牙周病。我一直不在乎,可能要等到牙齿掉光的时候,我才会跟牙周病较较劲。我知道我没顾得上的东西,会在突然之间教训我一下。每次病来的时候,我都会因为一两件没想到的事情而后悔。我安慰自己说,身体好的时候没有人想到要健身,就像冬天里没有谁会用冰凉的手去抚摸自己的身体一样。
我看不见我嘴里的病,但我知道病满嘴都是。眼下,这病还没有跑到别处,很可能,将来它会四处乱跑,跑到心肺里,跑到肠胃里,跑到大大小小的器官里。我无法确定病落下的地方,但我确切地知道病一直在我身上,它就像一个顽劣的猴子,时不时起来闹腾一番,此时睡着了,还没爬起来,也没有起来拥抱我。我为此而庆幸。
看到许多亲友生病以后,我就不敢盲目庆幸了,我渐渐明白自己再也抗不过病。不论营养多么丰富,运动多么及时,心情多么舒畅,无所不能的病都会醒来,在我的身体里四处乱跑。当一个人经历的风雨渐渐多了以后,他便再也无力拒绝病的拥抱了。
就像现在,我龇着牙,吸着丝丝热气。我想用空气里的热量来镇住牙周病。医生说每个人的口腔里都有细菌,各种细菌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。他说我口腔里的那种细菌比较讨嫌,专门在牙齿上繁衍,直到把牙齿和牙龈隔开,露出牙根。即使每天刷三次牙也不管用。事实上我很注意刷牙的,但刷得再勤,我也无法使牙龈护住牙根,就像覆盖树根的土被水冲走一样,树根露出地面,树根变成树干,忍受烈日和暴雨的轮番侵袭,艰难地支撑着一整棵树。
我对病的认识是从牙痛开始的。病和痛是一对孪生兄弟,一般是病先到,痛随后来。偶尔痛先到,然后病跟着来。我的牙齿可能比别的器官干了更多的活,所以最先生病。只要我一受凉,痛就会提醒我牙齿病了。即使我十分小心,疼痛也会不请自来,在我嘴里放肆地乱跑。我捂着嘴,不停地变换嘴型,想让痛找个合适的地方歇着,但它不知疲倦,不肯歇下来。我也不敢大声呻吟,不然会有更多的痛发现我。痛的大部队一来,我就连饭也吃不下、觉也睡不好了,好不容易睡着,痛也会让我不断醒来。那段日子,痛让我懂得了隐藏健康——在剧烈的疼痛中,身体里的那点健康一步步退却,一直退到连我自己也找不到的深处。后来,我拔掉了五颗牙,牙周病好像也玩够了,玩累了,终于罢手,在我嘴里睡着了。
牙痛的那段日子要是再短些,我的抵抗力要是再强些,或者我早点去看医生,或许那五颗牙就不会拔掉。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。不论我多注意保护牙齿,不论我其他器官多么健康,我也无法要回那五颗牙,我再也不能把它们唤回到我温暖湿润的嘴里。于是,我锻炼身体,愉悦心情,用健康催眠病痛,让病沉睡着。我还不是很老,我相信自己有能力让病暂时不再醒来。
但在我的亲友当中,不少人的病过早醒来。他们被病截住了。病总是一步步地占领阵地,先是一滴血,一块皮,一块肌肉,一根骨头,而后是整个身体,让你发烧,让你疼痛。要是没点运气,没有外力帮助,病就会完全打败你,直到生命结束。我年幼时,父母亲就这样被病打败了,留下我艰难度日。多年前,我的一位老师住院,每天早上上班之前,我都会顺便去看他。他虚弱地坐在病床上,脸色黯淡。即使我站在旁边,也能感到迎面逼来的病气。他没有什么话要说,我想他的话可能被病锁住了,得等他好转时才能打开。有时我跟他说说社会上的事情,聊聊自己的工作,他听得很专注。他知道听我说话的日子不多了。一个凌晨,我赶到病房的时候,他已经僵硬了。我拉着他的手,轻轻地喊他,可他说不出话来。我看见一种惨白色从他的脖子向下巴移动,就像草原上移动的云影一样。他的上嘴唇还有血色,下嘴唇已经惨白了,显出生与死的反差。那一刻,我是如此近距离看到了死亡的颜色,也认识到了病的力量。那时,他的生命中肯定还深藏着不少健康,只是起不了作用。他最后的健康我看不见,他的挣扎和呼喊我听不见。我的力量太小了,我拉不住他。他的病太强大。
病就在我们身上,陪我们一生,但谁都看不见。我不清楚它会长成什么样子,也不知道它能睡多久,更不知道它醒来后会往哪里走。我加强运动,均衡营养,舒畅心情,我相信这样可以让病睡得沉一点、久一点。但我知道,总有一天病会醒来,然后,我会亲眼看着它,改变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