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
　　冬日的清晨，寒风刺骨，我顶着一钩弦月、几粒残星，一脚踏进南山，把城市的灯火远远地甩在身后。

　　空山幽幽，我独享着这份宁静。转过枣林水库，沿着一条正在修建中的翻越高崇寺的山间小路向上走，能见度几乎不足20米，峰峦和丛林影影绰绰，看不真切。不时有枯叶飘落，路边的银杏只剩下沧桑、破败的枝条。脚下积满落叶，叶上一层薄霜，踩上去软软的有些湿滑。走近高崇寺，山门紧闭，显得有些落寞，也许受南山北入口建设影响，少了往日里熙熙攘攘的香客、袅袅的香火、悠远的钟声和经声。天渐渐亮起来，我揉揉冻僵的耳朵，沿着寺前的水泥路缓缓下行，走近残月湖，湖畔的农舍荡然无存，只剩下一片残砖碎瓦、满地尘土。记得去年与妻子散步的时候，曾在农家买过鸭蛋，农妇说她养的鸭子散放在残月湖和这一片树林里，鸭子吃的是水里的小鱼和树林里的蚯蚓、虫子，鸭蛋都是纯天然绿色食品呢。除了鸭子，对面的树林里圈养着数百只草鸡，散放着几十只山羊；屋前还有几个烧烤摊，三三两两的游客在此休憩。可如今唯有一泓湖水，清冷无声。

　　转入施工中的南山北入口，一抹朝霞从迎面的观音山、夹山上空映出，缠缠绵绵似一条长长的飘带。环绕着雁栖湖，新建了一楼、一亭、一岛、二桥、三亲水台，以及大型广场和大片的绿地，亭台楼阁倒映在清澈的湖面，细密的白霜在草地上泛着晶莹的光芒。穿过满是泥泞的工地，走近湖边，芦花似雪，在微风中摇曳多姿。猛然发现一棵不知名的植物倔强挺立在水边，干枯的枝干上竟挂着四五粒野浆果，历经风霜，分外鲜红；枝条的末梢毅然决然地撑开三、四片绿叶。我心头一热，叹服这小小植物对生命的执著。

　　二

　　经常去华铝洗车，店门前有一小花园，大约10多个平方米，我喜欢等车的时候进去逛逛。说是花园，其实就是一棵橘子树，挂着绿中泛黄的果；两三丛美人蕉，顶上开满红色或黄色的花；几株金桂，花开时分，满园芬芳，还有大蓬大蓬的凤仙花。记得小时候，老家院落里大都种植着许多凤仙花，更有人家沿着院墙栽出长长密密的一排，镶成一道绚丽的“花篱”。入秋后，经常有爱美的邻家女孩采下带露的红色花朵，放在碗盆里加一点点明矾捣成汁，涂在手指甲上，红艳艳的，可爱极了。其实花园也是个小菜园，两三垄时令蔬菜，辣椒、茄子、西红柿、青菜、菠菜不一而足；四五架丝瓜，绿茸茸的瓜、黄黄的花。入秋时，瓜架爬满了牵牛花，张着火红色或蓝紫色的喇叭，令人目不暇接。

　　在这个寒冬的早晨，我再去，小花园里，经霜的青菜、菠菜、芫荽依然绿意盎然，满目葱茏，然而那些美人蕉、凤仙花、牵牛花、丝瓜花早已失了踪迹，树枝上、瓜架上只剩下枯萎的藤蔓、败叶在寒风中摇荡。走进小花园，不经意间，透过枝叶，一根老丝瓜悬挂下来，黄褐色的瓜瓤里夹杂着几粒黑黑的籽，寒风刮过，瓜籽撞击着瓜瓤发出轻微的有些沉闷的“嘟嘟”声，仿佛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孤舟。瓜架上枯枝败叶间残存着一些颗粒饱满的牵牛花种子，我摘下一把，放在手心里轻轻揉搓，拂去果皮，一粒粒油黑闪亮如芝麻般不规则的种子便赫然在目。我想把它们种在花盆里，那样明年我家窗台上定然又是一片姹紫嫣红了。

　　三

　　母亲来电，说父亲这段时间经常心口疼，要不要去医院看看。母亲一直惯着父亲，只要一点点毛病就会六神无主，打起电话来都带着哭腔，仿佛天塌了一般。每每带去医院一检查，都没啥大问题，吃点药、挂点水也就痊愈了。于是，每次我都叮嘱她不要急、不要哭，有事慢慢说，天塌不下来。这次又说得非常严重，我半信半疑，仍然冒着严寒下乡把他们接去医院检查，医生说，老爷子有心脏房颤、冠心病、心绞痛，必须住院做心脏照影，如果血管堵塞严重，可能要安放支架。我这才意识到父亲的病有些麻烦，匆匆办好住院手续。

　　约好周三做照影，我和妻子早早赶到医院。虽只是微创手术，父亲仍很紧张，脸色酱紫。母亲在一旁帮父亲拆袖口，却慌慌张张地怎么也拆不好。妻子一边接过母亲手里的活，一边宽慰父亲微创手术只是在膀子动脉上开个口子，很简单的。父亲听了，情绪稍稍有点缓解。到了约定时间，我们把父亲一直送进手术室。目送着病床上的父亲一点点在眼前消失，手术室的门一点点地合拢起来，我的心不自觉地紧张起来，感觉空气都凝固着。半个小时过去，医生让我进去看影像图，我第一次走进手术室，隔着玻璃，看着父亲孤独地躺在高高的手术台上，蓝色的手术布盖着身体，只露出脸颊，台子上方的显示屏演示着心脏枝枝蔓蔓的血管影像。医生指着屏幕告诉我有两个主要血管堵塞严重，必须安放支架，否则一旦完全堵塞会造成心肌梗塞或中风。我忽然想起那根寒风中摇荡着的干枯的老丝瓜，毫不犹豫地在手术单上签了字。

　　手术很成功。再见到父亲时已是监护室了。之后我每天穿梭在寒风霜冻之中，忙忙碌碌地送饭、探视。出院前，我请医生特地关照他坚决戒除烟酒。父亲一直爱酒，年轻时在大队驾驶机帆船灌溉农田，吃遍了百丈圩里村村落落。后来他又在各生产队修柴油机，更是经常大醉而归。有时被徒弟们架回来，有时我和母亲打着手电沿路寻找，醉醺醺的父亲要么东倒西歪、脚步踉跄地蹒跚着，要么浑身沾满泥土瘫坐在地上。现在虽然年岁已高，仍不改贪杯毛病。我们关照母亲管束，可母亲宠着他，背着我们偷偷喝酒。这次，医生严肃地告诫他，现在装了支架，如果再喝，连累心脏，浪费钱不说，搞不好会要命的。父亲发誓再不碰酒。

　　寒风凛冽，我送父母回乡休养。安顿好父母，一个人走出祖屋，来时匆忙，顾不上仔细打量，现在终于安闲下来。忽然发现祖屋后院、邻家的院墙爬满了酱红色的秋扁豆。一株株傲然直立的扁豆藤上，果实累累，花红似火，璀璨夺目。我不由想起郑板桥对联“一庭春雨瓢儿菜，满架秋风扁豆花”，这些绿意婆娑的扁豆藤叶和肆意的花儿，竟将这寒冷的冬天渲染得如此浓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