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,乌尔塔拉克决定辞职了。
父亲三天前打来电话,告诉他要转场到冬季牧场去。上百只羊、马和骆驼,是他们家的全部财产。需要带领着这么多的牲畜完成一次迁徙,是一项非常浩大的工程。父亲已经年迈,需要人去帮他。乌尔塔拉克是长子,下面只有一个还在读高中的妹妹,他必须回去。哈萨克族是一个马背上的民族,他们为了牲畜的生长,每年都要在春夏秋冬辗转于四个牧场。乌尔达拉克当然知道这些,由于这些年牧场的退化,他们其实已经越来越少的转场了,一般就是夏季一个夏窝子(夏季牧场),冬天迁到一个离城市稍微近一点、背风、缓和的过冬处。
但是今天情况不一样了。乌尔塔拉克今年7月刚刚大学毕业,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目前这家销售医疗器材的公司,做销售助理的工作。这让很多不得已回到家乡的同学艳羡。以前大学时,每到转场,乌尔塔拉克都和很多同学一样请假回家,帮家里打理异常辛苦的转场工作。可现在刚刚找到的工作,马上请那么长时间的假,公司领导并非同族,他很难理解,即便理解也很难同意。
在和父亲的电话中,乌尔塔拉克和他发生了争吵。乌尔塔拉克觉得现在转场可以租用汽车,不用像以前那样骑马,赶着羊群和骆驼,每天只能走很小的一段路,需要露营,需要照顾牲畜和家人。他说,很多同学的家里已经用汽车运输物资和牲畜转场了。可是父亲听到这些异常生气。他觉得,一个哈萨克人必须尊重民族的传统,乌尔塔拉克作为长子,也必须学会和继承这些事。不管怎样,乌尔塔拉克必须回去协助转场。
回到家已经是三天后的夜晚,乌尔塔拉克只跟母亲和妹妹打了招呼,没有跟父亲说话。为了回来转场,他把工作辞了。父亲那晚喝了酒,开始指挥第二天的工作,他要求乌尔塔拉克独自完成拆卸毡房,查看是否有病畜的事。乌尔塔拉克只回答:“以前都是跟着你做的,我自己干,不会。”
父亲大怒:“你就是个废物,一个哈萨克男人呢,不会做这些就是个废物。”
乌尔塔拉克也不示弱:“我又不需要靠做这些来生活。”
话还没完,父亲顺手操起马鞭就扫过来。
乌尔塔拉克强忍着眼泪,拿起强光手电,走出了毡子,开始查看羊圈中的病畜。
第二天清晨,父亲宰了生病的羊,大锅煮了肉。乌尔塔拉克在母亲的协助下拆卸了毡房。大家饱餐一顿后,艰苦而又壮观的迁徙开始了。
女人负责看管照顾孩子和家当,男人要驱赶并追回跑丢的牲畜。不时有大卡车拉着另外一家转场的人从他们身边开过。
5天的迁徙终于完成了。冬季牧场位于离县城不远的一个山涧河谷中,可避风雪,也比较暖和。父亲开始搭建毡房,母亲煮奶茶准备吃食。乌尔塔拉克挑选着在迁徙途中受伤和体弱不能过冬的牲畜,准备宰杀后用于这几日族人们聚到一起的狂欢。转场完成,哈萨克族人们都会聚会在一起,喝酒庆祝。
狂欢的夜晚,乌尔塔拉克独自走出了毡子。刚才他听到父亲跟族人讲,明年女儿高中毕业,他不想让女儿回家出嫁,他希望女儿也考上大学到城市里去。乌尔塔拉克嘴角嘲讽地抽了一下,心想:考上大学又什么用,找到工作也没法留在城市里,不是还得回来转场吗?
深秋的寒气,让乌尔塔拉克感觉到很孤独、很无助,他不知道前途在哪里。工作已经辞了,父亲难道是真要让他回家放羊吗?
“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乌尔塔拉克这个名字吗?”父亲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,扔给他一件羊皮背心,一边问道。
乌尔塔拉克默不作声地穿上背心。
“你是我的长子,也是唯一的儿子。乌尔塔拉克在我们的语言中的意思就是孤独的人,我们哈萨克在草原上已经越来越孤独。牧场快养不活我们了。”
父亲坐了一块石头上,示意乌尔塔拉克也坐下。
“这是我们家最后一次转场,明年春天,我和你母亲就要去定居点了。政府在县城旁边修了很多房子,免费给我住,什么都有,就是不能再放羊了。你明天就回去吧,去城里找份工作,做个城市里的人。你妹妹要是明年考上大学,我也让她去。”父亲说着话,找出了根烟点上了。
寒冷的空气中,白烟缭绕着特别显眼。
父亲并没有看到乌尔塔拉克脸上的意外,继续说道:“我只是想你回来跟我学会如何转场,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。我和你母亲都老了,草场也一年不如一年。在马背上的日子要结束了,我只想我的儿子,虽然进了城,但还是一个哈萨克,他应该知道怎么在马背上过日子。”
那晚,乌尔塔拉克也喝了很多酒,第二天独自回城了。回城的路上,他看到了很多定居点的房子星罗棋布在城市的边缘。